关于哭丧(上)
最近在听汪曾祺。他有一篇小散文,写小时候婶娘去世他假装悲痛,骗过大人。这让我联想到自己,从小至老,对哭丧都有一种恐惧。
生平参加的第一个葬礼,是本族幺婆婆(奶奶)的,那年我八九岁。幺婆婆六十几岁,身体本是很健旺的,那时我们从国企矿场的借电用,电线都是各农家胡乱牵拉的,每家除了牵在空中的火线,还有一根插在地下的地线。幺婆婆家的地线插在院子的污水池里,她不慎跌进污池,触电加淹水,去世了。
出殡那天我们用不用上学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是没上学的,和亲族四房的大人们参加幺婆婆葬礼。幺婆婆是慈爱亲切的,过年会给糖果豆子我们吃,我们孙辈大多喜欢她;但对她的死,我们还没什么概念,都没哭。
那时我还不知道乡俗关于哭丧的讲究,只是听堂婶娘姑妈们边絮说边嚎哭,就隐约有些担心,怕送葬时自己哭不出,会被大人骂。那时朦朦胧胧知道,亲近的人去世了,是需要嚎啕出声的,这是礼貌,也是教养,甚至是能力。再后来知道,老辈人去世了,要有人唱哭才有面子,抬棺杠的人甚至要听到连哭带唱的嚎啕才肯起杠的。
哭丧的主力一般是丧家的女儿,媳妇只需忙好招待吊丧人吃喝的事即可。幺婆婆只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那就靠媳妇和本家侄女们了。我们四房有好几个侄媳和两三个嫁出的侄女;我们这些孙辈都还不知事,是指望不上的。
幺婆婆发丧时哭嚎的阵仗还是不小的。堂姑和婶娘们哭,我捂着脸假装悲痛,好在没被大人看出破绽;后来知道,大人们看出了也不会责怪,哭丧对孩子是不做要求的。
外公外婆都是在我念初中时去世的,母亲没要求我请假奔丧,也就没经历那种心理紧张。
1976年9月,毛伟人去世时我刚进高一。全社会到处都设了灵堂,我们学校也是。仪式举行前几天我就开始紧张,怕到时大家都哭而我哭不出来——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那一天终于来了。学校除了在老师办公室设置了一个最大灵堂,每班又各有小灵堂,都是伟人像加松柏枝白花花圈,还有“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大幅标语,非常庄严肃穆。全校学生按班列队,按顺序鱼贯进入一个个灵堂拜祭致哀。
好多老师哭了。但他们和农妇的哭丧大有区别,他们的哭大多深沉,是无声的。我觉得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学生里有个高我们一届的女生很突出。她全程以农妇哭丧的架式大声唱哭,且每个灵堂都扒住了门框哭软在地,几个老师都架拖不走。
我至今也弄不清她是真感情还是假表演。在她的唱哭面前,我紧张又惭愧,因为我清楚感到自己没有那么悲痛难过。哭不出,只好低垂了头跟紧了队伍,尽力让头发遮住了脸面不让人看到真容。当时心里有点怪那女生夸张的悲痛大大分散了我们缅怀伟人的注意力。有些男生因那女生的哭而掩嘴偷笑。我听到身边有女生在小声嘤泣,我努力排除杂念,想象祖辈解放前受的苦,感念多亏毛主席领导他们翻身得解放才有我的今天……听到凄婉沉痛的哀乐,自然流下了泪水。于是深感欣慰,放下了一个大包袱。
高中和大学阶段,先后有三位近亲表姐弟离世,都是自杀,因为平时接触很少,也没参加送别,基本没什么感觉就过去了。
原创文章,作者:投稿用户,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fuyaun.com/4393.html